湿哒哒的雨连着下了好几周。从窗户望出去,是一片被雾笼罩的朦胧。猫头鹰一边等迟到的青蛙,一边用纸巾努力蹭着绒面皮鞋上一小块被泥弄脏的污渍。天知道她为什么要在雨天穿绒面皮鞋!这些毛毛碎雨就像是在她脑门上被风吹得飘来晃去的毛发,搞得她烦躁不安。
鞋是弄不干净了。猫头鹰想起青蛙曾经评价她不修边幅,不像是个女的。他还在说自己的择偶标准时顺便带上猫头鹰——“不能像你这样没有雌性的魅力”。尽管猫头鹰还是尽量在咨询中保持克制和淡定,但青蛙这些轻描淡写的评价却像是在她心里立起了几个装着监控器的电线杆子,时不时就戳得她心窝子疼。
被人凝视的感觉太糟糕了,尤其是当这凝视并不带着温和的善意,反而暗藏攻击贬损。猫头鹰不自觉地回问自己:我在别的动物的心里真的如此糟糕吗?她想起上学时追求过她的一只乌鸦,竟然在向她表白的信里写道——虽然她长得并不好看,但是他依然爱她的灵*……她又想起小时候去外婆家玩,邻居当着她和表妹的面品头论足——“你表妹可是比你漂亮多了。”他们还说:“你妈怎么不好好打扮你呢?你可不如你妈好看,连你爸也不如。”
在那些贬低的目光中她变得紧张又愤怒。她既害怕随时她就会遭遇自恋的破碎,又感觉自己对于那些目光有了些难以抑制的暴怒。她想撕烂那些动物的嘴,把他们的眼珠子丢在地上用脚狠狠跺扁。她又想到了青蛙评价她时那满不在乎的嘴脸。真想把他丢出去,踢进咨询室外的那个泥塘里。
然而她不能,甚至她还要尽量耐心地见这个一定会贬低她、攻击她的家伙,因为她是个咨询师,她受到的教育是要为患者着想:“……他是个想要求助的患者……他呈现出来的攻击恰恰是他少得可怜的沟通方式……我需要理解他,而不是真的把他拒之门外……”
猫头鹰长叹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她听见门铃响起。是青蛙来了。
她看了看表。他迟到了20分钟。然后她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就像是开战前准备好英勇就义的士兵一样,走过去给青蛙开了门。
开门前的那一秒,她以为自己马上就会看到一张怒气冲冲的、把对迟到所带来损失的厌恶迁怒于她的大绿脸。然而,她意外地发现那张大绿脸在门外咧着嘴呵呵地对着她笑,一瞬间她竟然意外地皱起了眉,但随即赶快把自己眉间的褶皱抚平了。
“请进。”
青蛙依旧乐呵呵地进来,径直走进咨询室。他竟然没有问猫头鹰该在哪里放雨伞,就把雨伞湿哒哒地拿进了咨询室,放在他常坐位置旁边的地毯上。
猫头鹰心里翻起了白眼,但这次好像她容忍的能力多了一些,心想既然是雨水,反正也会干掉,不然就这样吧。
青蛙开始兴致勃勃地谈他交了一个女朋友。但听了一会儿猫头鹰才发现,他们不过才刚刚认识,那只麻雀只是答应了要和青蛙出去吃顿饭。但猫头鹰好像也发现自己心里非常期待青蛙能够和这只麻雀喜结良缘,也许这样她就会觉得青蛙的生活好歹看起来有些好事发生,他就不会总是怒气冲冲地抨击她挣着钱却做着没用的咨询了。
青蛙今天看起来真是不一样,简直有些神采奕奕。他的整个面容都在发光,声音高亢洪亮,笑起来的声波能把阴天的昏沉震破。猫头鹰今天也很不寻常,她仿佛被扣在了一个磨砂玻璃罩子里,听什么都是嗡嗡的,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恍惚之间,她感觉青蛙夸张的手舞足蹈像是变形成了阿米巴虫,在她的眼前游动着,摆动着它的丝状伪足。
阿米巴虫?猫头鹰想,这真是个奇怪的联想。但阿米巴虫的影子却一直横亘在猫头鹰的眼前,直到这节咨询的结束。
“阿米巴虫是什么呢?我为什么会联想到一个根本不熟悉的物种?”这节咨询一结束,猫头鹰就好奇地上网查看。
看到阿米巴虫原来是种寄生虫,猫头鹰才好像明白了自己的感觉。
青蛙急迫地寄生于他与麻雀的关系之中,以及他与猫头鹰的关系之中。他迫切的渴望令他扭曲了现实——现实中他与麻雀的关系还很疏远。他那些强烈的入侵愿望,像是他那把在猫头鹰地毯上滴水的伞,要让自己令人不悦地渗透于另一个个体;又像是阿米巴虫本身,钻进另一个个体的内部,直到占领和寄生于她。
难怪猫头鹰会感觉自己在一个磨砂玻璃罩子里。猫头鹰为这有趣的一切笑了起来——在咨询中,她自动地发起了自我保护,就像是开启神灵的结界把青蛙的入侵挡在外边。
“这非常值得好好地记下来。”猫头鹰心里想着,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她的想法和感受。地毯上那一片还洇湿的水渍,就像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小青蛙,提醒着猫头鹰去注意他。
闫煜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