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喜欢走夜路。
T城的夜景总是好过白天，因为夜幕能让喧腾腾的人群安静，让明晃晃的光线暗淡，让脏兮兮的空气明澈。并且，夜色可以自动涤荡掉平庸之物，因为夜里能被看见的东西，都是会发光的——这是我花了许多年才弄明白的夜景美丽的原因。并且，夜行总能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探险”感，脑子里装着形形色色的都市传说和小伙伴手拉着手穿梭在夜色里，那种滋味，许多T城长大的孩子都懂——然而我上到中学发现并非人人如此，譬如有的同龄女孩就常被妈妈教导晚上不许出去，不安全。
怪小孩渐渐长大，我走过灯火通明的大马路，走过鬼气森森的小胡同，走过大河旁边雍容的西洋街区，走过城市边缘时有大车呼啸的开阔地……说不清这是走夜路的经历赋予的福报，还是走夜路的爱好带来的诅咒。所以我在某一年听到《成都》，听他唱道“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觉得深获我心，特别懂得那种感觉。虽然我是早早养成了老年人作息的毫无夜生活可言的人，但还是很爱城市里深夜的街道，那些人的身影与映照在他们肩头的灯光。
二零二零年的一月，我在东京的夜色中游荡，走出烟熏火燎的鳗鱼饭专门店，将肩并肩挤在一起熟练地用筷子扒拉着肥美鳗鱼的各种肤色的客人留在身后，然后转到另一条街去买鲷鱼烧。店员妹子用同一双手收钱消毒装鲷鱼烧交给客人，一件一件做得一丝不苟。我们买好了鲷鱼烧坐在一边的露天位置上吃，忽然身后来了三五个西装革履的会社员模样的中年人，摇摇晃晃地大概是喝了酒，几人呜噜呜噜地说了许多，看起来像是在打赌，然后队伍中走出一个中年大叔，买了好几个鲷鱼烧送给不远处几位穿着制服的中学生。那几个女生瞧着眼前的醉鬼笑弯了腰，但还是礼貌地接过了那些滚烫的鲷鱼烧。我们跟着呵呵笑着，笑完了就朝着大致的方向溜达回酒店，穿过浅草寺后面游荡着巨型鲤鱼爷爷的池塘，再路过几个转角，走过几家灯火温暖而幽暗的深夜食堂，见路口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手上架着一只大猫头鹰，认真地向路过的游人解说着什么，酒店后身的僻静小马路上忽然有灯光亮起，投射在地上，找不见来处，只见那灯光旖旎而多变，活像小时候痴迷的万花筒，我站在原地看了二十或三十分钟，感觉自己迷失在了东京的夜色里。
那个夜晚让我明白了夜色赋予城市的幽深与宽厚、丰富与温柔，也懂得了为何东京这座巨大的钢筋水泥森林可以吸引并且容纳如此多的打拼之人；要体察一座城市的魅力与胸襟，一场夜行足矣。
所以，本年度的最后一期读书栏目，我推荐《东京夜行》。
有必要说明的是，这不是一本高深的文学或社会学著作——恰恰相反，它甚至不是一本以文字为主要载体的书。如你所见，这是一本插画册。作者也不是想象中昭和年代长大的日本人，他叫乌尔巴诺维斯，是来自波兰的插画师。他由于一番机缘来到东京工作，起先感到压抑，几乎要被强大的压力吞没，然而东京的夜晚使他心灵沉静，并予他以救赎。
这本画册的每一篇作品均为手绘，作者挑战以水彩呈现夜景（这在专业角度看似乎是颇有难度的），并在每篇作品后面附有创作的思路、方法、细节，甚至每一点幽微的考量。因此阅读此书，读者不仅可以获得感观的视觉享受，而且可以真切地了解绘画艺术家的创作心态。在乌尔巴诺维斯的笔下，灯火通明的大厦、幽暗逼仄的小巷、光影迷幻的高塔、等待归航的列车，以至一辆被抛弃的单车、一栋平平无奇的老旧公寓、盛放着梦与幻想的红色橱窗、不忍池边紫色的天空……无一例外地得以艺术而真实地呈现。我想，唯有对一座城市爱到深处的作者，才能以如此细致之笔，从如此众多的角度，一寸寸描摹抚摸这座城市。
另一个有趣的事实是，乌尔巴诺维斯也是新海诚的搭档，他曾参与《你的名字》的创作。因此通过他画作的光影与线条，我们不难捕捉到与新海诚动画电影里的场景相似的情味。
这是一本可以使用最简单的感观去阅读的书。愿世上总有个温暖的所在，供你挑灯流浪。你在这场流浪里有所失，亦有所得。就像乌尔巴诺维斯所说东京带给他的，孤独与快乐，挫折与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