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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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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
在轮船停靠的海岛东面,有座形似鸡冠的海礁,上面的村落被称为“鸡冠村”。
沿着码头一路走,路边晒着一大片白色的虾米,和灰色的鱼片。满载的渔船进了港,穿着工作服的渔民忙忙碌碌,奔走着卸货。继续走,会经过一座百平米大的广场,灯火辉煌,绿树隐隐。广场中心传来震耳的音响声,东边十来个妇女摇曳着广场舞,西边另一分队比划着太极,孩子们上窜下跳,大喊大笑。经过广场后,出现了一溜溜房子,样式不一,错落有致,人们坐在夏夜的家门口纳凉。晚市初开,飘来卤煮的香味。楼上是一家卡拉OK,粗糙的歌声轰鸣着喧腾而上。
这是十年前的小岛,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如今,广场的草坪无人打理,已被杂草占领,鲜有人至。沿街的大排房子,空寂无声,房门紧闭。街上偶尔能碰到人,多是孱弱的老人或中年人——他们为着不同的原因,仍固守在此,不愿离开。
谁都不曾想到,这里如今成了一座空荡的“鬼城”。
1
离岛求学
年左右,正是当地“大岛建,小岛迁”政策进行得最风风火火时。
小岛上幼儿园关停,初中关停,小学苟延残喘着,就等着最后一届六年级毕业。政府为各渔岛的学生找到了安置点,镇上的第三初级中学。传闻三初师资不足,学生打架闹事,风气剽悍,升学率却孱弱不堪。
家长们时常汇聚一处,忧心忡忡地交换着消息,多是从镇上亲戚处打听来的。一时间,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有背景的家长已经“托关系打点好了”。他们偶尔混进焦灼的家长中,踱着步咂着嘴,叹着好学校难进,随即无意带出家里孩子的学校已安排得妥妥的消息。其他家长也开始琢磨着交笔择校费让孩子进更好的中学。
某天,母亲去了一趟镇上,回家后喝了一大杯水,兴奋地向我们描述见闻——学校缴费处人山人海,得亏熟人拉拽,才得以顺利交了钱。
那九千是借的。在十几年前,这是一笔不小的钱财。
当年家道艰难,父亲做生意亏了本,母亲常为明天的买菜钱发愁。有次我惦念街上的棒棒糖,哭喊着非要吃。母亲回家用织毛衣的针棒打了我,随即抱着我哭。耷拉在针棒上的粉色毛线球掉到了地上,那是为我准备的新衣,买毛线的钱是问外婆借的。
后来母亲谈到此,说决定借钱前一天,整晚没睡着。和父亲两人琢磨了几天,想着不能亏待了孩子,痛下决心。缴费前一晚,又失眠了一个晚上。那是母亲三十六年的人生中,除了嫁给我父亲外做的最大的决定。
但母亲一直坚信那是她做的最值得的投资。
我不知道钱是问谁借的。
父母一直秉承着不让孩子担忧钱财的朴素观念。因此,家中进账几何,做生意如何,我是一概不知的。但我从小心思重,敏感,虽不知其所以然但也知其然。
我终于进了更好的学校,开始了我的寄宿生活,离开了小岛。那年我十二岁。
学校坐落在镇上一处繁华地,被一条两米宽的小巷割成南北,两校区间有座天桥,高耸在小巷上方。于是,每天早晨八点,校门口卖早饭的商贩会看到一副魔幻的画面。广播里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笔挺的中学生们一列列上天桥,拐了个弯出现在了另一校区,而天桥下自行车三轮车冲撞着,煎饼摊的香气冉冉而上。
这里的一切令我目眩神迷,同时又深陷自卑。
刚分班的那天,我和坐我身旁的女孩聊上了话,我很欣喜。随即她问我住哪,我说了。她惊讶不已,“你挺白的,一点都不像渔岛来的——”她及时刹住了车,但沉默突然横梗在我们之间。
镇上的学生,他们聊的是电脑游戏和言情小说。我第一次惊讶地发现,电脑不只是存在于学校机房的,原来还能放在家里。
有次,我听到前桌男孩和我同桌借U盘。我为了表示友好,特地凑近地问道,U盘是什么?前桌“切”了一声,“说了你也不懂”。同桌女孩忙宽慰我,你不要听他瞎说。
住校的学生只有十来个,多来自各个小岛。
宿舍在三层,是废置的教学楼改建,没有水。
我常提着一只红色的水桶,去一楼的食堂接上一桶水,晃悠悠提回三楼。年纪小,力气薄,水一路外洒,到宿舍时还能剩八成。早晚洗漱,从桶里舀一杯水,桶见底了才复去提水。桶中常会进小飞虫或灰,就用一只桶盖盖上。
母亲从小岛来看我,提着自做的鱼虾蟹,说为我改善伙食。把水桶的残水倒尽,桶底隐隐一根黑发,重又提回一桶清冽的水。为了省住宿费,和我挤在一米二的小床上。夜晚闹蚊灾,母亲用扇子守了我一晚。
月光洒进小屋,室友鼾声微微,我抱紧母亲,睡了个好梦。
2
傻子两姐妹
我离开小岛后,又离开了大岛,越跑越远,跑到了祖国的最南边。在往后的岁月里,常回想起故乡的人事,比如大玲和阿玲两姐妹。
大玲短发,眼神空滞,面容灰败,从无表情。偶尔会在幼儿园门口看到她。她像一个影子般突然出现,但总是在发呆。我从没听她说过话。那时她大概十七岁,我却觉得她好老好老了。
阿玲比大玲小五岁,她性格乖张,喜欢往人堆里凑,笑眯眯地和所有人打招呼。
她们是两姐妹,也都是先天性智力障碍,阿玲智力比大玲正常些。
每次我妈携着我碰到阿玲,她都会朗声招呼,“阿姨,带妮妮买菜去啊。”我妈抿着嘴笑,“阿玲吃过饭了没?”“吃过了,吃了三碗饭。”
但她疯疯癫癫,常兀自怪叫一句什么,谁都没听清,也没人去问一个傻子说了什么。
他们的父母在接连遭到两次打击后,放弃了继续生育的念头。父亲沉迷赌博,母亲打些零工。
阿玲是我小学前五年的噩梦,因为第六年我突然不怕她了。
她比我们大,也比我们高,日常爱好是恐吓小学生。放学后,我和几个发小搭着书包,打闹着往家走。经过幼儿园门口,就看到了阿玲。她一个人在附近转,一见到我们就兴奋地怪叫一声,全速俯冲过来。小学生们尖叫一声,作鸟兽散。我躲进家门,朝外面的阿玲扮鬼脸。
有次我帮我妈去买酱油,落了单,被阿玲逮着了。她把我顶在幼儿园铁门上,两只手掐住我的脖子,嘴里发出“嗷嗷”的怪叫。我怕极了,抬头看到碧蓝的天,心想酱油未买身先死。
下一秒就被路过的初中生解救了。
我仓皇逃离,痛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去了酱油店。
多年后看电影才知道,被人掐是会有窒息感的。而那天我只感到害怕,却未感到任何疼痛。不知是时间稀释了感官体验,还是这只是阿玲的又一个玩笑。
从大人神神秘秘的碎语中,听说大玲被人强奸了。
大玲总是混混沌沌,游走在乡村路上,不知在哪个路口被人拐了去,也不知当时她是否又在发呆。
没抓到犯罪人。
在那之后,少见大玲出门了。
阿玲一如既往地四处溜达。有好事者见了她,不怀好意地问,“阿玲,你姐去哪了?”
阿玲呵呵傻笑,“在家睡觉。”
“听说你姐被人强奸了?”
阿玲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随即又呵呵傻笑,“对啊对啊。”
有一次我见到阿玲抱了一盆银亮的马鲛鱼。“阿婆给的,我拿去给姐姐吃。”她没来掐我,大概是抱着鱼腾不开手。
后来岛上的人搬离了很多,我也去了外地上大学,很久没见到两姐妹了。
过年回家,经过废弃的幼儿园,铁门已被拆了,里头有老妇人在跳广场舞。
抬眼一瞟,居然看到了大玲和阿玲。她们跟在队伍的最后,有模有样地挥舞着腿手。只是总跟不上节奏,显得有些滑稽。大玲的手举到半空,左腿虚迈了一步,右腿沉滞地跟着拖了一步。远远看去,像个上下抖动的逗号。
听母亲说,大玲终于被送到了精神病院,但从病床上摔了下来,断了一条腿。
医院哭闹了几天,医院赔了十几万,人被送回了家。
“她们会结婚吗?”我问妈妈。
“谁家敢要啊,生下的娃也不正常。她们这辈子只能这样了吧。”
3
故乡的一座鬼屋
父母床头柜的相册里,有一张合照,背景是一段灰色的墙,那是我们在毛伯和毛阿嬷家门前拍的。
从前他们的房子顶气派,三进二层,一个大院,左右耳两间小小的平房。
路过的人纷纷砸嘴,这房子真敞亮,哪能住得满哟。
毛阿嬷在阳台晒被子,手握藤拍一下一下拍打着,扬起的微尘在阳光下飘浮,“我们家两个儿子,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娃也住这,怎么住不满!”
她的儿子,大兵和小兵在楼下清洗海鱼、淡菜和竹节虾。毛伯在一旁指挥,他刚从船上回来,带着一身海腥和柴油混杂的味道。
今年我回老家,路过那座敞亮的房子。矮墙上爬满了青苔,墙缝里野草窜了一米多高。铁门紧紧锁着,像个沉默的旁观者。
我想起毛伯壮年辞世、毛阿嬷离岛务工、大军小军哥哥相继离开,大概也有十年了。
毛伯曾在一艘远洋渔船上做大副,职位仅次于船长。渔船每次出海都近一个月,归岛时他就回家呆上几天。他发量少而微卷,一双眼半搭在眼皮上,永远睁不开似地半眯,脸上总是一种沉沉的暗红——那是常年嗜酒的沉淀,像所有漂浮在海上的渔民一样,酒是排遣孤独和无聊的挚友。他话不多,性情温吞,因此常成为邻里开玩笑的对象。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大人都叫他“大猫头鹰”。
那时渔村的娱乐生活贫乏,没有互联网、没有几十个频道的彩电。每天晚饭后,乡民们汇聚到一处,聊天扯淡,瞅瞅到点了,就各自回家安歇。毛伯家就是这样一个窝点。
看完动画片我就出门找爸妈了,第一个奔向的就是毛伯家。晚霞已逝,路灯初明。推开东侧平房的木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红烧带鱼的香味。二百瓦的白炽灯下,是一张铺着油纸的方桌,桌上四五碗虾蟹鱼。喝得醉醺醺的毛伯,端起碗抿了一口黄酒,拣了一块酥嫩的带鱼,咋吧咋吧嘴,“所以我常说,……”毛阿嬷就着鱼冻吸溜一口泡饭,并不搭腔。
桌旁围坐着四五人,都是附近的邻居,嗑着瓜子,闲闲搭几句腔。谁说了一句俏皮话,哄的炸开了笑。
我一眼瞥见我爸妈也在其中。
我挪过去,紧贴着我妈站着。
小兵哥哥的身影在黑暗里一闪而过。我只记得他是个清瘦的少年,脸扁扁的。
每次毛伯随船归岛,我都特别开心。因为毛阿嬷当天就会来我家送海鲜。
“阿芬,侬在家伐?”我探出脑袋,就看到毛阿嬷。她是个矮小的妇人,头发胡乱扎成一捆,眼睑下垂,看上去总是不开心。手里端着一只盆,多半是盆鲜嫩的梅鱼,或者活蹦乱跳的虾蟹。
“太客气了,谢谢侬喔。”母亲推让一番,谢道。
“自己家也吃不完。”毛阿嬷没等说完,就摆摆手,拿着空盆回去了。
大概是年,随着“大岛建,小岛迁”项目辐射下来,岛上的初中关停,我们这届学生必须去大岛上学,我便离了家乡独自求学。
某年暑假闲置在家,晚饭后见父母要出门,我问是不是去大猫头鹰伯伯家。
母亲神色一暗,“你伯伯走了。”随即压低声音,“酒喝多了,得了坏毛病。走得太急了。”
在一旁的父亲抽了口烟,又掐灭。
“你阿嬷也去镇上打工了,在一个饭店当服务员。很辛苦的,冬天洗菜手长满冻疮,一个女人家。”母亲叹口气,“不过听说去大岛生活,政府给补助,也蛮好的。”
两个儿子不知去了哪,也许也去了大岛务工,他们那时也成年了。
毛阿伯家的据点早散了。晚饭后,父母去了另一个街道的棋牌室。
有次在镇上和同学逛街,居然遇上毛阿嬷。她几乎是一把抓住我,很难想象她干枯的手竟那么大力。
她仿佛更瘦小了,像棵干瘪的花椰菜。她在城中村租了间房独居,让我有空去玩,夸我长大了更漂亮了,又问我妈好。
当时我正处于拧巴的青春期,对所有大人都有种敌意。礼貌地敷衍了几个问题,心中着急着想去看电影。
好在她也没注意到我的生硬,念叨了几句,就告别了。
瘦小的身影很快淹没在密织的人群中。
大学暑假回家,母亲正帮忙给一个工程队做午饭,临时餐厅就设在毛伯的故居。
炒菜在西边平房,那里靠近大门和街道,阳光充沛,推开窗就是人来人往的小巷。
但西屋没有装水龙头。
院子里的水龙头年久失修,已锈迹斑斑。只能穿过一整个院子,去东边的平房。也就是当年,众人围着吃饭的毛伯闲聊的窝点。
阴暗、静寂,远离街道,夹在两堵高墙间。
母亲说她害怕,就唱着歌壮胆。
我便自告奋勇保驾护航。
房子破败得厉害,主房的门全都紧紧闭着。路过一排玻璃门时,灰黝黝的堂屋空荡荡,我急速而过。终于进了西屋,家具还在,只是全都落了灰。那盏二百瓦灯泡破了个角,亮不起来了。屋里冰窖般的阴凉,但没有霉味,灶边的窗大开着。
我没看到那张小菜桌,也寻不见当年众邻居谈笑的踪迹。记忆有些撕裂。
母亲在洗菜。我出了屋子,有只野猫站在灰败的矮墙上,双眼炯炯地盯着我。
我毫不示弱地回盯它,企图用眼神干架。但我落了下风,只能抱憾离去。
我想,在这主人不归的十年间,它已成为了这里新的主人了吧。
4
记忆里的新年
年初一的凌晨,寒风凛冽,夜深如墨。一豆微光忽地亮起,初始是颤巍晃动,渐渐愈近愈大。细碎碎的人声从远处飘来,在这渔村的暗夜倍显旷静。人声和灯光到近前,是十来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是我的邻居,毛伯和毛阿嬷、江阿嬷、莎莎和她的父母、我和我父母。
每年这一天,看完春晚后,几个邻居就约着一同去庙里祈福。这是整个春节中顶重要的环节。大家心有灵犀般,提上一盏手电筒,携上一大包瓜果糕点的供品,在街角会和,齐齐向那黑夜深处走去。
对于孩子,这是场期待一整年的冒险。夜深如水,路旁的香樟树挥舞着枝桠,卷扑向我。水泥路之外是稻田,圈养着鸭鹅,间或传来一两声心惊的狗吠。前方是沉沉的浓墨,让人疑心从中会窜出可怖的恶魔。我却感到一种方方正正的安全感,父母和邻居就走在我身边,闲聊着乡间新闻。母亲一只手紧紧牵着我,另一只手从上方伸下来压了压我的帽子。
我觉得不耐烦,我可是这个团队的“光明使者”——手电筒被我拿在手上,我把它对准哪,哪就像一块黑布被捅了一个亮口。那可爱的圆晕上下晃动,终于停在路前方。
有时候并不能凑齐所有人,但也会在路上偶遇,比如莎莎和她父母常常晚到。毛阿嬷总是独自一人,她的丈夫一向嗜酒,年夜饭又贪杯了。——毛阿伯的贪杯在日后显出恶果,让他不甘而又不得不早早离开了人世。江伯性情温吞,脾气好,但江阿嬷还总是念叨他,出门磨蹭,东西没备齐。
在路上会碰到我亲大伯和阿姐,他们从不走路,都是骑电瓶车去庙里。“阿妮哟。”一辆电瓶车停在我们身边,强光让我一下睁不开眼。大伯穿着件灰色的大袄坐在前,姐姐的脸裹在层层的冬衣、帽子、围巾中,只露出一双眼。我兴奋地跑去叫阿姐,向她显摆我手中的手电筒。阿姐还没睡醒,困倦地摆摆手,又趴在大伯身上睡了。
待电瓶车开过后,我问妈妈为什么我们不坐车?妈妈撇撇嘴,坐车哪有走路心诚?
心诚则灵,菩萨才能听到你的祈福,答应你来年家人健康、财源滚滚、考上名校。
如果把这一天放到以年计时的时间轴上,你会发现每年都少了一两个人,有些人死去了,有些人离开了,最后这条路上,只剩下了我的父亲和母亲。
5
回望
十年前,每天用完晚饭,母亲就携着我走向海边的堤坝。这座堤坝沿海岸线高高耸立,宛若这座小岛的长城。一侧是渔民修建的大块蟹塘,另一侧是野生的淤泥和滩涂,潮水退去后,拳头大的螃蟹纷纷出洞觅食,潮沟里蠕动着海蚯蚓、花蛤、虾米、海螺。海浪温和地拍打着废弃的旧码头,远处是掉落到海平面的夕阳,红彤彤的,顶上晚霞如火。
我在堤坝上蜿蜒爬行,母亲在一旁轻轻唱起了歌,是蔡琴的《你的眼睛》。那时的母亲真年轻,脖颈修长,笑靥常常。夕阳终于沉到了海底,海上的光只剩右边一条闪亮的线,那是繁华的镇上。
而现在,过年回老家,经过空寂的道路,房子在身后静默,整座岛都在身后静默。
我想我已经长大了,而它却老去了。
李小水皮
“
混迹在互联网圈的前生物学人,企图用写作缓解内心的狂躁,并对荒茫环境之于人的无形重塑做些势弱而无意义的反抗。生长在江南,辗转在深圳。作为一枚文学的痴门外汉,写作无关任何可物化的目的,它只为在岁月的流逝中,使我感到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