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波
什么才是好作品?陌生的、新鲜的、意想不到的,能一下吸引眼球的,肯定要比那些司空见惯的、习以为常的、看了一点就知道下文的,更有意义,更有传播力度,更能引起反响。
——陈小波
作为编辑,很多时候我必须看很多我不愿意看到的照片
在中国,摄影的发烧友、爱好者是不是太多了,而独立摄影师是不是太少了?
今天我将展示一些独立摄影师的作品,有国外的、有国内的,希望能够以此来表达我的立场与观点。
这几年,网上流传一篇文章《这些照片不要再拍了》,署名是我。其实那篇文字已经面目全非,其中的《国展最先淘汰的是什么照片?》那22条“*规”出自我的手,其他已经都不是我的意思了。《国展最先淘汰的是什么照片?》是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下写的——那是在我当第23届国展评委后写的。那篇文章的意思是,不要这样拍,不要拿这样的照片来参加国展这样级别的展览。
实际上这个问题早已不是我一个人提出来的,现任中国文联摄影中心主任刘宇,在第25届国展之后也提出:“摄影有多种功能,包括记录、认识、审美、教育、娱乐、装饰,等等。摄影之于不同的摄影者的意义和使命也是不同的。纪实摄影家的使命是做时代之眼、历史之眼、人民之眼。而对于绝大多数摄影爱好者来说,摄影只是一项健康的爱好,在具备了一定的经济基础之后,把摄影与旅游结合起来,走马观花也好,蜻蜓点水也好,刻意猎奇也好,目的就是怡情养性,如果能和摄影家拍得一样好看,甚至在比赛中得个奖就更好了。他们没有反映社会现实、记录历史进程的责任。对于抱着游客的心态在拍摄的摄影爱好者们,没有必要斥为‘糖水’和说他们‘恶俗’。甚至应该鼓励,他们选择了摄影,就是选择了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
他还说:“选题扎堆的现象仍然非常严重,特别是几乎成为每一次影赛中主角的民俗类照片大约占到了来稿的七成。我们常常感叹,现代化的大潮令中国传统文化流失;而看我们国展纪录类的照片,仿佛中国还生活在年前。只不过,摄影师们镜头中的‘传统’,很多并非是活之于民众之中的情感需要,而是在商业利益驱动下的表演。从照片的题目就可见一斑,来稿中冠以‘最后的’‘即将消失的’之类题目的照片特别多。只能说,对于那些一味扎堆、没有独行、欠缺思考、模仿复制的作品,国展并不是一个适合的展示舞台。”
我几乎赞成刘宇的每一句话,这也绝不是一两个评委的认识。另一个评委颜志雄,他是很年轻的艺术家,是一名商业摄影师,他在评选过后说:“看了这届参评作品,无论题材、创意、参赛人群,较往届并无变化,数量却有见少,商业组评委首轮通览作品时集体扼腕感叹:高手寥寥。三尺之遥听邻桌纪实、艺术组的评委亦发出叹息,神情语气如出一辙。”
我30年前开始做摄影编辑,我的职业就是看照片。但是非常遗憾的是,很多时候我必须看很多我不愿意看到的照片。
用相机去拍摄身边最爱的人
年连州摄影国际年展,大门策展的《摄影师和他们的孩子们》被称为“一个温暖的展览”“一个良善的展览”。
朱宪民、王玉文、贺延光、鲍昆、安哥、张新民、王庆松、陈小波们拿出给自家孩子拍摄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是摄影师自己压箱底的、一般不示人照片。
策展语中写道:“当回顾对拥有相机最初的渴望时,我们发现回到那记录的原点,就是我们用相机收藏自己的生活记忆,用相机去拍摄身边最爱的人们,这是一种对于生活的真诚。在这里所有的批评家、媒体人、摄影师都放下自己的身份,成为了父亲或者母亲,这时所有人都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
每天来看这个展览的人很多,人们细看着每一张照片。认识这些摄影家的观者都会心地笑了:它让人看到这些硬骨头们的软心肠;原以为铁板一块的生活里也有如此暖意。
肯定在很多摄影者心里,都搁置着美好的安排,都有一份美好清单:我一定要为妈妈整理完她所有的照片,我一定要为儿女留下完整的成长记录……
但是这份清单总是被推迟,被搁置。摄影者的行囊总在那儿立着,总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立马出发。
直到有一天发现:父母突然老了,孩子突然长大了……而美好清单上的事都因为种种理由一件都没干。后悔地真想唱那支歌啊:“一万个美丽的未来,抵不上一个温暖的现在;每一个真实的现在,都曾经是你幻想的未来。”
我们注意到:越来越多的国内外的摄影师将自己的家庭、朋友作为拍摄对象,记录最亲近的人的生活片断,很多人把它作为私人拍摄项目进行持续拍摄。很多时候,气息比题材重要,邮票大小的故乡比远方更值得珍惜。对于那些善于发现的摄影者,一切都应该是亲爱的,亲爱的大地、亲爱的家、亲爱的命运、亲爱的故事、亲爱的英雄、亲爱的孩子、亲爱的一缕光、亲爱的一棵草……
法国人蒙田有一句话,“人类一切灾难在于人回到家里还安静不下来”;帕斯卡尔有一句台词,“人类不快乐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静地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德波顿告诉我们,“在自己居住的城市、小区,甚至自己的卧室也是可以旅行的”;美伊斯特写过《卧室夜游》,得到了尼采的激赏,那些人知道如何利用他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使自己变成沃土。
我们深知,个人的、家庭的生活图像也会构成特殊的历史。
一个摄影师,连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亲人都不爱拍、不好好拍,那么,他就是跑到再远的地方,又能拍出什么好照片呢?
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国内外那些对生活怀有真诚的摄影者拍摄的生命故事——
罗马尼亚的一名女摄影师AndreiBaciu,她拍摄的一个私人摄影项目叫《曾祖母的房间》,作品完成于年。在这个项目中,她以自己曾祖母住过的老房子为拍摄对象,通过一种温柔而细致的方式来呈现时空交错,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故事气氛。整组照片里没有出现一个人,但是它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一种拍摄的方式。
《成长烦恼》是原中央芭蕾舞团首席舞者,现为设计师、收藏家、独立摄影师的王艳平一个持续中的私人拍摄项目,在这个项目中,摄影师通过观察中国教育给孩子带来的压力,通过再造场景导演拍摄,表达孩子成长过程中的焦虑(见图1)。
图1
王艳平一直通过各种拍摄方式来记录儿女成长的过程,她试图记录下他们从一个孩子变成大人的每一个瞬间——虽然她知道这很难。她说:和孩子们一起,经历着在成长过程中所面临的自我认知、情感以及不确定性中的种种复杂改变,不记录下来太可惜了……
《爱人》是独立摄影师刘磊拍摄于~年的一个独立摄影项目,记录了妻子怀孕生子的详细过程(见图2)。刘磊在记录的全过程中充满感情,从而这组照片也有了很深的个人痕迹:“我和妻子Zhu在年领证,年3月结婚,10月我们有了双胞胎女儿,她孕育双胞胎女儿的过程中充满了美好的期待,但是也经历了一些波折和艰辛。现在Zhu成了母亲,我也初尝为人父的欣喜滋味,我看着两个女儿健康成长,心满意足。作为摄影者,我和拍摄对象一起收获着爱和成长,这又是一种说不清的快乐和安心。”
图2
看到《伤感小说》这样的一个题目,你会怎样拍摄?
《伤感小说》是波兰摄影师JakubKarwowski完成于年的一个私人摄影项目,他尝试用一种叙述性的拍摄方式来记录自己和家人的日常生活,整组照片对影调掌控极为出色。
这是她自己的陈述,“每当我看到家庭相册的时候,都会对这种记录方式感到困扰。为什么要用这么写实的构图?为什么不能模糊一些,拍摄感触和气氛,而不是堆砌的合照?
假如换一种方式,将每一张照片当作对情感本身的记录,如同电影镜头般永远让你猜不透前后的剧情,只能从细节里追忆,这样的记录又会如何?”
“这一组照片,就是带着这样的似曾相识的感触而完成的另一面日常生活。”
但是在我们国家的任何一个展览评选上,我没有看到过《伤感小说》这样的拍摄方式。我们的观点:纪实就是实实在在的实。但是你看她拍摄,是另外一种纪实,是用另外一种方式记录下来的日常生活。
《妲妲的雨林》(见图3)是摄影师李旻果用近十年的时间完成的一个私人摄影项目。这个项目中,她记录了女儿与雨林一起成长的令人惊讶的场景与瞬间。年,我看到李旻果拍摄的千余张照片。我和高静一起策展了《妲妲的雨林》,该展览参加红河国际摄影节,被评为“最美的展览”。
图3
《妲妲的雨林》策展人语是这样写的:
“林妲出生于年8月,宛妲出生于年6月。她们的名字是两种兰花。她们从小住在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那个从橡胶林变来的神秘花园是爸爸妈妈送给她们的出生礼物。她们的爸爸马悠博士是德国出生的植物学家,最爱兰花和雨林。她们温柔浪漫的妈妈旻果是落地的女人、耕耘的母亲,是能够给妲妲一个花园的园丁。
“她们的世界里有爸爸、妈妈、兰花、小象、牛蛙、蟾蜍、壁虎、猫头鹰……她们戴着花草做的首饰,听着植物瓜熟蒂落的声音,光着脚在雨林溪涧里探秘,在青萝藤蔓上唱歌。她们不懂橡胶林、香蕉林汹涌取代雨林的原因,不懂人类逼迫那么可爱的大象在钢筋水泥的动物园里杂耍卖艺的原因,她们想消灭世界上的塑料!她们仿佛从童话中走出的孩子,过着我们在童话里能读到的生活。
“她们说:‘爸爸决定到天上去做一些更重要的准备,把地上的事情留给我们。我们就来帮助妈妈……我们想让大家都来种树,这样雨林就可以更大。只要有雨林,我们就可以永远和爸爸在一起。’”
《音乐联合国》是美国湾区华裔小提琴音乐教师晓荔从十几年前开始的私人摄影项目。
晓荔说:“我20世纪80年代末来到美国,从新墨西哥州到旧金山,我做的最长、最喜欢的工作就是教琴——我教过的学生从2岁到60岁,皮肤有白色、*色、黑色、褐色……我妈妈说‘晓荔教过的学生可以成为一个小联合国啦!’”
在这里学琴的孩子不考级,也少有功利目的,他们学琴都很快乐。这个世界没有意识到音乐给它带来的好处!
“我一直劝朋友必须让孩子学音乐。学音乐的孩子,将来的灵*有搁放之处;学音乐的孩子,快乐比其他人来的实在;学音乐的孩子,遇到困难,比不学音乐的孩子办法多;音乐是良药,学过音乐的孩子不会变坏……我16年前在公立学校的小提琴学生玛丽萨现在在空*乐团拉琴。在美国参*,很多人因为受不了辛苦的*训而当了逃兵,但玛丽萨说,拉小提琴比*训苦多了!她说,进空*要有IQ测验,她和其他学音乐的人通过率都是90%以上,而没有学乐器的普通人只有70%……”
晓荔以在美国跟自己学小提琴的孩子为对象,拍下了数千张照片,表达了她独特的教学方式以及对音乐教育的独特理解(见图4)。
图4
当晓荔的音乐笔记和照片全摆在你面前时,你会完全被这种记录触动,而不会去简单评价它的光影。
《战友》是边防战士姬文志在新疆雪域高原完成的一个独立摄影项目。他在图说里这样写道:“有的人将自己的事情看得很重,而有的人把别人的事情看得很重,我就恰恰属于把别人的事情看作天的那一类。”
无论巡逻还是休息,姬文志都相机不离手,他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记录下了战友的日常细节和悲喜时刻,展开的却是我们看不到的边防*人的生存状态。
如果有机会,我愿意为边防*人姬文志编《战友》这本书。
很多年之后,中国历史要感谢这些摄影师
每位摄影者都应该自由寻找和探讨自己感兴趣的主题,每一次构图、按下快门按钮的过程实际上都表达了你对周遭世界的看法和观点。你的照片应该打着很深的个人印迹。
好的摄影应该在技术之外做更多更久的跋涉。一个见多识广、知识渊博的人的影像深刻而丰富,充满叙事的能力;一个鼠目寸光的人的影像肯定单薄、空洞、无趣。
一张照片背后,可以看到摄影师的行为、心肠、修为、品性……
河南耿亚伟用摄影的方式去观察和表现世界,他说自己喜欢用一种充满关爱的视线与对象进行交流和接触(见图5)。耿亚伟说自己在取景器后面的时候,就成为一个静下来、体味生活的人了。
图5
摄影家于德水非常欣赏耿亚伟这些来自日常生活现实之中的细微末节。他评论道:“随兴或是不经意间的记录,似乎是离开了人们惯常于看到完整故事的片段,却是属于这个现实景象零碎而真实的经验,却是从另一个角度揭示出了作者对现实世界的疑惑与质问……在影像中介入对当代社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