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文明,百年重生,历史的车轮在大地上碾出新痕。回首新中国成立以来的进程,我们有理由在此刻举国相庆。
一个国家的复兴,离不开教育的与时俱进——那么,新中国教育究竟书写了怎样的长卷?作为个体的我们又如何参与其中?
这个国庆,新校长传媒特别推出专题策划“因为有你,大国有庆”,在中国教育界从90余岁到20多岁,分年段邀请了八位教育人参与写作。
他们的文字,或讲述个体的成长故事,或记录时代的教育生态,或展读难忘的教育进程,或回归个体的小我情怀,或观照未来的必由之路……
他们以生命为底色,共同剪影了新中国教育发展的历史脉络,映照出教育超越时光的重要价值,并牵引至我们对未来教育的想象......
邀您走进其中,一同感受。
前几日,因为一则老照片的征集消息,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一张童年照。
那是我七八岁的光景,照片简素,却充满了那个时代自我的仪式感。印象最深刻的,是裙摆上绣着的玫瑰花。当然,于我而言,那不只是朵玫瑰花。
这条裙子,是我堂姐的上海亲戚穿过闲置后送给她的,她穿小了后,又送给了我。母亲是一名裁缝,经她微改,这条裙子竟成了我整个童年爱美的物象。即便是一条穿旧了的裙子,也并不妨碍一个小女孩向往美的可能。
那个半农半工的年代,母亲常常挑着夜灯剪裁缝补。一天晚上,一家人在堂屋吃饭,里厢的煤油灯,被一阵风吹倒滑落在了存放衣物的樟木箱子上,等有所觉察时,衣物已经烧了起来,扑灭火抢出来的裙子,已被烧得千疮百孔。为此,我难过了好久。
裙子上几朵织绣的玫瑰花,一直盛开在我的内心深处。至今,我的衣柜里,一件件样式各异的“玫瑰”,四季常开。一条裙子,成了我生命隐秘的美学线索。
童年,埋伏着人生最重要的线索。看见了什么,就会追寻什么。看见了美,就会用一生去追寻美。
图片由作者提供
2
我生于年,年江苏新苏师范毕业,成了一名音乐老师。
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是理想主义高涨的时刻。那个年代,也是知识回到了它应有的尊严的年代。19岁的我,怀揣理想、向往美好。我本可留在苏州工作,但一次与时任张家港市教育局局长的见面叙谈后,他的一句话改变了我的选择:“刘慧,你是一块美玉,只要你回张家港,学校任你选择!”
我的第一站回归到了故土,把根扎在了实验小学。
实验小学是百年名校,校训“端勤毅”影响着工作、生活其间的每个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当年的一个老教导,我的每一篇教案和论文,都得到过他的指点,至今还保留着那些红笔圈点、印记遍布的珍贵资料。
实小是青年教师成长的沃土,工作才两个月,学校就推荐我参加全市青年教师音乐基本功竞赛,我也不负众望,获得了一等奖。小荷初露。机会接踵而来,年,我参加全市音乐评优课,喜获一等奖,教后感《我教种瓜》也于同年参赛“教海探航”。
那个深秋,第一次参加教海探航颁奖典礼,第一次见到了当代教育家斯霞。晨光下的老人,银发三千丝,眉宇却少年。一个瞬间,便明亮了我关于师者之美的全部想象。
自此,我与“教海探航”结缘。年,作为青年教师代表,第一次登上了《江苏教育》的封面。年11月18日,第三十届江苏省“教海探航”征文专题纪念活动,设立了一个奖项“教海探航”30年特别荣誉奖。周德藩、成尚荣、李吉林、薛法根等15位教育者获此殊荣,我居然也是其中一个。
那时候,我正在深圳参加蒲公英教育智库组织的一个论坛活动。获奖消息传来,回荡在心的是一个诗句:“有一行车辙,从十九岁出发,浪漫地走呀走向远方……”(年《江苏教育》杂志封面照片的配诗)
在教育专家成尚荣先生看来,“教海探航”应当载入江苏教育报刊总社的史册,也应当载入江苏教育的史册。江苏青年教师人才辈出,遍及全国,与“教海探航”密切相关。我先后参加八届“教海探航”,从三等奖直至抵达特等奖,这是青春岁月最珍贵的经历。一个一个老水手,告诉我大海的风浪和辽阔。
行笔至此,自然会想到鼓舞我成长的另一个由中国基础教育界联合发起的专业盛会——中国教育创新年会。
年,首届中国教育创新年会在重庆举行。我是演讲嘉宾之一。今年将举行第八届年会,而我已有幸参与了六届。蒲公英智库创始人李斌先生擅长出题,事先也不跟你商量。我并不为此焦虑,因为我从小受的教育,训练出了做命题作文的能力。
有人问我,参加年会发表言说的动力来自哪里?我想了想,消减孤独。做一个有良知的校长,需要忍受孤独和艰难,需要服务于内心的纯洁和理想的精致,需要跨越用心办学的障碍——来自五花八门的非教育指令和名目繁多的业绩考评,来自畸形的成人危机、丛林焦虑和价值等级,来自全社会伸向教育的利益索取和商业掠夺,来自学校自治能力的日渐式微。
中国教育不乏先进的理念和言说,缺的是行动、兑现和授权;不乏精彩的个案和盆景,缺的是日常性、覆盖率和大多数。创造亲密,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亲密,还是智识上的亲密,显得尤为重要。
一年一度的教育专业研讨会,汇聚了教育人的真诚、心血、良知、勇气。我们,互赠高贵的思想,坚守教育的理想。蒲公英,不问风起的方向,我们,互为彼此。
3
年,我担任实验小学少先队大队辅导员。学校聘请全国少先队学会名誉副会长、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段镇先生为我的成长导师。段先生赠了我一段寄语:“从儿童中来到儿童中去,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甘为童子牛,永驻童子心。”
这句话,是对我儿童观、教育观形成的一次启蒙。三年的大队辅导员经历,成为深入体会童年生活的窗口,让我更广泛地接触到孩子的生活。少先队活动实际上是和孩子的业余生活融通的,也就是说,我学会了和孩子们在一起,为童年生活创造闲暇。
有两件事印象深刻。年,全国少先队雏鹰争章活动现场会在学校举办,当年学校有一幢“小百花楼”,是学生社团活动的地方,学生广播站、电视台、报社一应俱全。那一天,我和孩子们接待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余人。孩子们现场采访、组稿、编辑,当两个小时的现场会结束,一份份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小百花报》就递到了嘉宾的手中。学生的综合素质在那个年代是得到蓬勃发展的。
九十年代末期,全国兴起“民族团结手拉手”结对活动,那个年代,家长对学校、对老师的信任是无限的。那些年的寒暑假,我们带着孩子们走南闯北,在“音乐和博物馆”“旷野和森林”中度过幸福的童年生活。
想起学者刘瑜的一段话:“真正的人文教育,是引领一群孩童,突破由事务主义引起的短视,来到星空之下,这个世界,政治、经济、文化、历史、数学、物理、心理,象星星一样在深蓝的天空中闪耀,大人们手把手地告诉儿童,那个星星叫什么星,它离我们有多远,它又为什么在那里。”
住树屋、看露天电影、远足与野炊,都是孩子们触手可及的生活。年7月,我们组织了十名学生去贵州黄果树小学“访友考察”。真正抵达山区、深入山民家庭后,孩子们突然触摸了想象与现实的巨大认知反差。
崎岖山路上,一名女孩洁白的球鞋陷入了一堆牛粪,崩溃的她丢了斯文大声尖叫;深山农户家里,家禽和狗猫在院内屋里自由闲逛......入夜,山民提着马灯,将“败下阵”的孩子们护送下山,远远地,一盏盏马灯,是寂静山谷里浮动的星光……
二十年后,这段深入山区与留守儿童交往的生活体验,成为我们的原创剧本《山那边》,这一戏剧在教育部组织的全国第六届中小学生艺术展演中获得一等奖。丈量过大地的脚步,磨砺过山风的身体,让孩子们知辛知味知真亦知爱,我相信,这些都必然会成为他们一生的精神底色。
二十年后的今天,“双减”“5+2”课后服务成为教育的高频词。双减以后,学校、家庭、社会能为孩子们提供什么?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总会回到那段二十年前的往事,它让我看到了生活之于孩子成长的重大意义。
在我看来,“清晨,当一个孩子走进校园,他不仅是来学习的,他还是来生活的。”双减政策的出台,在我的理解中,就是对教育常识的捍卫和回归,对正常而积极的童年生活,一个有力的支持和保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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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我从小学教育系统,进入幼儿教育领域,有了跨界体验,也有了对儿童、对教育更为宽阔和完整的理解。
记得到幼儿园第一天,就被一幕打动:一位即将退休的副园长带着小孩们满操场地飞奔,他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这一幕,在幼儿园里可能不稀奇,但长期在小学任教的我,却深受触动。站在教育起点的幼师,她们还会蹦跳,还会奔跑,腰膝弯得下,俯身能倾听,这是教育本初的姿态。
十年幼教经历,我与儿童深度对话,也熟读了《童年的秘密》《童年的消逝》《童年哲学》《与儿童对话》《解放儿童》《儿童精神哲学》等一系列著作。其中胡伊青加《人——游戏者》一书对我启迪非常大。我意识到长期以来,幼儿园都在进行儿童游戏,但对游戏的理性思考还是不够的,自觉、不自觉地使游戏精神丢失了。
于是,我花了八年的时间去寻找,去观察,去实践。最终完成了我的第一部教育专著《寻找失落的游戏精神》。从本质上来说,寻找到了游戏精神就是找到了儿童,找到了儿童的存在方式,找到了属于儿童的审美与自由。再往深处说,寻找到了儿童,才会寻找到真正的教育——要向儿童学习。
“儿童不仅是我们的教育对象,还是我们的审美对象和鉴赏对象。”我的儿童教育观的形成,校园的“美学化设计与心灵化运营”,前瞻性教育教学改革实验项目《儿童定制学习的实践探索》均可以溯源到这段独特、丰富的跨界经历。
年,教育部印发了《关于大力推进幼儿园与小学科学衔接的指导意见》,我们学校成为省级试点学校,拥有10年幼儿园园长、10年小学校长职业经历的我,责无旁贷成为促进儿童身心健康发展的积极建设者。
今天,在我办公室最醒目的位置挂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小男孩叫陆修哲。年9月1日,学校首场私人定制音乐会上,我自然而然地单膝跪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校长妈妈能做的,就是用双手托起你的梦想。”
孩子的梦想,印证着一个学校,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家的精神和气质。梦想不分等级,也未必一定要“成功”,更未必全都是“改变世界”。重要的是梦想的自由和丰富,是怎么想象都不过分,是每一个幼小的主张和愿望都能被呵护和激励,是一个时代和国家愿意俯下身去,亲吻那些梦想并得到滋养。
5
年,我再次回归到实验小学。作为小学校长,我总是会追问:什么是小学?它是大中学的预备期吗?它有独立价值吗?小学究竟应该干什么?这是教育的起点,也是理想出发的地方。
我认为,小学是整个童年生活的载体。童年,埋伏着人生最重要的线索,无论人格、性情、智趣、行为习惯和思维方式,童年都起着为整个人生奠基的作用。
年寒假前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来信,五个学生联名“控诉”自己的父母,假期给她们报满了培训班,剥夺了她们所有的闲暇时间,信纸上的字迹甚至都被泪水模糊了。“校长妈妈救救我们!”
我被这行字深深地刺痛。
一个人,若连童年都不快乐,那他一生就很难快乐起来。童年表情,决定着一个人整场的生命表情。
毋庸讳言,在应试规则和世俗成功学的绑架下,当下教育生态可以概括为一个字——“累”,疲惫的孩子,疲惫的老师,疲惫的家长,大家皆有一副相同的“受害者”表情。年,我正式提出“过正常而积极的童年生活”的教育宣言。
所谓“正常”,是针对童年的异化而言的;所谓“积极”是指蓬勃的生长愿望,昂扬的未来气质,鲜活的创造精神。坦率地说,我希望张家港市实验小学成为一所“保卫童年的学校”。这是理想,也是常识。
锡山高中唐江澎校长在今年全国政协“委员通道”上,关于“好的教育”应该培养“终身运动者、责任担当者、问题解决者、优雅生活者”的讲话,在众多媒体上广为传播,引起热议。他却认为“我说的不过是常识”。而常识,需要一千次地被重复。
什么是好的教育?
在我的教育专著《正常而积极的童年生活》里,收录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名做艺术职业的年轻人,带着他美丽的新娘,回到母校,拍摄婚礼用的视频。白色婚纱,玫瑰花束,拖曳着盛大的绿荫,在鸟鸣中穿行。年轻人拉起新娘的手,温柔地指着“这是我上课的教室”“那是我打球的地方”……无数的窗子里探出一群群小脑瓜,“新婚快乐”“新郎新娘幸福”……玻璃球般的笑语滚动在园子里。
一个昔日的孩子,回到了今日的孩子中间。这不只是一场关于童年的怀旧,也是一场关于美的表达,关于心灵富足的分享与创作。他在抚摸自己的童年。他在与爱人分享成长。
如果说发生在校园里的故事,是时间之诗。那么一所校园的景致,就是空间之诗。
来过实验小学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座“小径分岔的花园”。它带着童年生活所需要的草木气息与露天精神。正如汪曾祺所言:“我的脸上若有来自童年的红色,它的来源是那座花园。”
说起来,我的童年也是生活在花园里的。父亲喜欢养花。小时候,我差不多算是村里认识花草最多的孩子。家门前,一条路;屋后,一条河。宅前,两株美人蕉,一株火红,一株娇黄,分列左右;院子里,各种花树填满了隙地。隔岸的油菜花,每年都会为我约上一个春天。
尤其难忘的是那扇爬满了牵牛花的窗户,这也是至今我拥有过的最美的“窗帘”。这些美好的意象,隐秘地装点了我的精神家园,我常在这样的梦境醒来:“清晨,喇叭花在藤蔓上绕啊绕,猛然的瞬间,叭地一声,开放了……”
儿童本身即花朵。
他对花园有天然的亲情和相认能力,他是来投亲的,他是来生长的。所以,我们的校园,必须郁郁葱葱,必须有一种会呼吸的草木精神,否则,儿童的视觉会暗淡,心性会枯萎,灵魂上会不识路。园子里的每朵花都是不一样的,正如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们有着各自的天赋、兴趣和方向。
好的教育,需要尊重和鼓励个性化、差异化的生长,并为之提供相应的课程机会和学习路径,我始终认为,这是一个小学校长的使命。好的教育,不止是为升学而准备,更是为一生而准备。
今年暑期,学校发展成为拥有5个校区名教师的规模型集团校,我也从当年的一名音乐教师成长为今天的集团学校总校长。教育专家杨九俊先生说我是“一个具有哲学气质的诗人校长”,吻合我理想的形象追求。
我的职业幸福感来自于儿童,“校长妈妈”是我心中最美也最神圣的称号。20岁成了50岁,中间流经了多少事,路过了多少人?一晃,几十叶春秋,每个人都在移动,都在成长和脱落,黑发也渐渐额白。除了理想,勇气,热血,情怀,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自身的局限性和有限性。近些年,案头常备两类书籍:诗歌和哲学。
一个寂静的夜里,我给名教师写了一封信——
儿童教育是玫瑰般的事业,我们不仅仅是园丁,也是花朵,是孩子心目中的成人标本,我们要率先成为最美的花朵。我的心中,有一株玫瑰,是生长,而非陈设。是信仰,是我们自身的精神肖像。
作者
刘慧,江苏省张家港市实验小学教育集团总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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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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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g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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