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子按：今天是清明节，开始整理推送天蔚先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撰写回忆童年故事的文章合集——《猫头鹰》。
天蔚自序
《猫头鹰》这本小册子是我童年时代残存一些故事的杂忆。在年，我退休后，断断续续地写成它。其实，我想写它，起意倒也十分早，而且的确也曾动过笔，甚至在三十年代我就曾在黎烈文主编的《申报自由谈》上发表过《受难》那样的童年杂忆的文章。
在年，当我关在杭州市钱塘江畔在九号坝附近的“市五七干校”牛棚时，记得大约正是仲春时节，天气阴冷，风雨凄凄，每天早晚钱塘江上的潮声，震荡着我的心。有一天，我枯坐在牛棚里，静听着风声雨声和潮声，不知到底为什么，在自己寂寞的心里，却不时地想起自己的童年来，而且曾秘密动笔，想把我的童年写出来。不幸，仅仅写了四则，却因此闯下了大祸。有人告密说我写的童年故事，正是影射攻击领袖。于是，既批又斗，吃了不少苦头。这实在是无端的陷害。我写我悲惨的童年，怎么会变成攻击领袖呢？从此，在我的心里更越来越迫切地被自己的童年故事缠住了。
我退休时，已经是六十八岁的老人了。当时思想上有个大变动，我下决心要把自己多年来研究的《两汉与匈奴关系史》这一部书写出来，把写童年的愿望硬压在心里，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历史的研究上了。
直到年打倒“四人帮”后，我突然青春焕发，下决心要写下我的童年了。终究因为那时我自己也是七十二岁的老人了，写童年固然有它一定的快乐，但也不免常常的为此而感到无限的伤感！
当然，像我这一代人的悲惨童年，是目前许多青少年们所难以想象得到的。现在在我身边上学的一个孙子向东和一个孙女燕子，他们就不理解我这个老爷爷所曾经历过的苦难生活。
我想：如果在红旗下长大的青少年们能够读点像我这一类的童年故事，也许有一定的好处。因此，我愿把这本《猫头鹰》的童年故事献给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的幸福中的青少年们！
猫头鹰
记得每当母亲责罚我的时候，总怒气冲冲地说我是猫头鹰。后来，不晓得在何年何月开始，母亲就在私下训斥我，也不再用过猫头鹰这个名儿。等到我去稍许有点懂事，曾私下问过母亲许多次，我说：“妈妈，你为啥叫我做猫头鹰？”母亲却从来没有正面答复过这个问题。有时，被我问得急了，也不过含泪苦笑一声罢了。关于这件事，后来慢慢知道人家认为猫头鹰是个不祥的东西。我才恍然大悟，知道母亲叫我做猫头鹰的道理。
有一次，我跟老祖母一道在菜园种菜。那时，正是深秋早晨，有薄霜，菜园里雪白一片，芥菜叶上也都是霜花，菜叶垂在菜畦上。秋天的朝日从东头的墙角上射过来。老祖母坐在屋檐下晒一刻儿太阳。谁知道就在这一刻，菜园北边一株桃树上忽然飞下来一双满身墨黑的老鸦，停在菜畦上。祖母虽说眼睛老花，她还能模模糊糊看见这个乌鸦。于是就一口气“哇呀哇呀”地叫将起来，我也跟着祖母一边叫，而且一边飞跑过去把乌鸦赶走。当时，满脸皱纹的老祖母显得十分严肃神气，对我说道：
“老鸦这东西顶讨厌。”
“为啥使人讨厌？”我问。
“它来没好事，总是给人带来不吉利！”
“老鸦怎么会晓得人家的吉利不吉利呢？”我又问。
“老妈也说不清楚！”老祖母心有余悸一般，小小心心对我说：“不过，它在我们头顶叫，我们总不免要倒霉！正像猫头鹰一样，它在夜里一叫，人家便怕有什么祸事临头。”
祖母说了这几句话后，她的脸色突然阴暗下来。我奇怪祖母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为了老鸦叫，要自己苦恼起来呢？终于我又带点疑问的口气问道：
“老妈，你好像心里有点难过！”
“刚才说到猫头鹰，不觉联想起......”祖母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不再说下去了。
“联想起什么？老妈！”我紧接着急急忙忙问道。
这时，我也突然联想起母亲私下里多次骂过我是猫头鹰。今天老祖母一说到猫头鹰，便脸色阴暗起来，显得十分伤心苦恼的样子，好像这里面总有某些秘密似的。
祖母停了一会儿，带着几分忧伤的语气，低声说道：“圭儿，你妈妈叫过你猫头鹰，还记得么？”
“记得！”我大声地回答。
“圭儿！”老祖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你知道你出世的事么？”
“不知道！”我睁大了眼睛，满腹狐疑地回答了这三个字。“哎，你出生，正碰上我们家一桩白事！”
“什么白事？”我不懂什么叫白事，追问了一句。
老祖母的脸上显得更加苦恼的样子，不过，在苦恼的面皮上又带上几分高兴的神气。
以下便是祖母讲到关于我出生的故事：
一个深秋的午夜，日子正是十月月半。这一夜，天上的月色是亮光光的，有时月儿在云层里钻进钻出。松阳山城的秋月是特别静寂的。可是，我们家此刻正是灯火辉煌，人们都沉默地来来往往，很少听见有人高声说话。在小三间的客堂里摆着一具漆油得墨漆黑的棺材，有两个身穿绣上许多花纹的法衣，头戴黑方巾的道士，他们正在来回绕着棺材四周，一边指手画脚，一边踏着不平常的方步，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但谁也不知道他们念些什么经咒。大家看到那个手里拿着铜铃的道士，把铜铃摇得震天价响，是一个道士打着钹儿。还有好几个妇女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嚎啕哭泣。原来这一夜正是我太婆出殡的日子。真不幸，我正在这一刻里来到人世间。在松阳人看来，像这样红白事凑在一起真是太不吉利了。
当时，祖母跪在太婆的棺木前面，心里默默地祷告。突然，我的二姑母匆匆忙忙从我母亲房里跑到祖母身边，在她耳边低声说：“孩子下来了！”
“什么？”祖母冲口而出的说了这两个字，飞快地站起来，急急忙忙离开小三间，正一脚踏进母亲的睡房里，却不提防当头传出来“呱”的一声，接着又是连续地“呱，呱，呱”地叫了三声。听来这婴儿的哭声是那么的宏亮！殊不知这宏亮的婴儿哭声正像一把刀子似的戳进所有人们的心中。
祖母简直吓得像一个木鸡一般，呆呆地站在我母亲床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倒是母亲有些坚强，硬着喉咙，带着悲戚的音调说：“这孩子来得真不凑巧！”
“不要紧！”祖母无可奈何地安慰我母亲。
“这孩子像猫头鹰一样不祥......”我母亲说了这一声，再也不说下文了。
“......”
祖母把我出生的故事说到这里，她好像心有余悸，不愿意再讲下去，停了一停，苦笑地对我说：
“圭儿，人家当真说过你像猫头鹰！”
祖母说过这句话后，马上觉得这样说不好，立刻转了一转口气，皱纹的脸露出一点笑意说：“我倒说不像！”
“......”
这时，我年龄虽小，好像有点少年老成似的，默默地没有再说一句话。
凑巧，那个被我们赶走的老鸦又在桃树顶上“呀哎”叫了两声，飞走了。老祖母的脸上马上又现出阴郁的神色来。
我当时静静地坐在祖母的身边，也像她老人家一样忧郁，动也不动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只在自己的幼小的心灵里，问了又问：我为什么不该在太婆出殡的日子出生呢？
注一：松阳人俗称祖母为“老妈”。
注二：白事指的是丧事。
注三：法衣即道士们所穿的道士服装。
注四：红白事，指的是一个人家添了新丁是红色，也是喜事，死人出丧是白事。这两件事发生在一起，俗称红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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