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的名言是“女人是后天成为的”,波伏瓦自己当然也不例外。在这本呼应了她名言的传记《成为波伏瓦》里,作者牛津大学哲学和神学讲师凯特·柯克帕特里克呈现了她成为“波伏瓦”的过程。
她不仅率先运用了最新曝光的波伏瓦部分通信和早期日记等,更用针脚细密的文字撕破了大众媒体为波伏瓦塑造的刻板成见,驱散了萨特长久以来笼罩其上的偶像阴影。
刘海平《成为波伏瓦》的中文译者刘海平,是香港中文大学文化研究与性别研究博士,研究方向为女性主义、哲学翻译等,现为深圳技术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她的硕士论文课题即为波伏瓦《第二性》在中国大陆和中国台湾的译本比较,这三年的研究经历也让刘海平当之无愧为一名“研究型译者”,非常胜任这本传记的翻译工作。“凯特·柯克帕特里克之前是专门研究萨特的,所以她的哲学功底肯定是非常好的,然后我读了她的导论,我就非常明确地感觉出来她是一个波伏瓦的粉丝。”刘海平说,那个瞬间她就决定要好好翻译这本传记。
在刘海平看来,这本书是对“窥淫欲”式波伏瓦传记最好的反驳,但又真诚地表现了波伏瓦强烈而丰富的情感,她如何选择开放式的爱情,如何与萨特保持平等的哲学对话关系,她如何以个人生命践行自己的女性主义哲学观……澎湃新闻记者与刘海平展开了一场关于波伏瓦的对话。
《成为波伏瓦》书影“驱散萨特的阴影”澎湃新闻:你在香港中大读硕士期间,你的论文也是对波伏瓦《第二性》的中译本进行研究。
刘海平:那个研究的一部分是对于副文本(paratext)的研究,就比如一本书的封面、译者序、导言、推荐等等那些东西,要分析出版社在一个特定的年代推出这本书是带着什么样的目的,想要把它定位为什么样的书等等。当时我的研究对象包括从年的中国台湾一直到二零一几年的中国大陆所能找到的所有《第二性》的译本,一共有二十几种。在国内能看到的女性主义文本中,同一个文本被反复翻译加工二十多次是很罕见的,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其他文本能超越这个数量。
我做硕士论文的时候就发现,《第二性》最早在中国台湾被译介的时候,用的是一个西方裸女做封面,后来又用了一些很抽象的符号化的图样。中国大陆引进的时候也是选择的抽象画做封面,但到了八十年代,你能感觉到出版界想要追求一种有冲击力的视觉效果,所以就又选择了用裸露的西方女性做封面来吸引人。比如有一个选译本做的很夸张,它封面上的女人就好像一个午夜流莺,出现在了一个男人的阴影轮廓的旁边。你几乎想不到这样一个封面居然是《第二性》这样一本哲学作品的封面,但它确实就是。所以我当时认为这本书并不是单纯地作为一个女性主义文本被接受的,有一些出版社就很不恰当地把它的卖点定义成了“性”。因为它毕竟叫做TheSecondSex,就写在封皮上面。
对于具体的翻译文本,我的论文只选择了其中的三个章节,分别是“性”“婚”和“爱”,然后我只对比了四个我认为最有代表性的译本。第一个是年从英译本译到中文的,是最早的一个译本,译者是台大毕业的三位女性,分别是欧阳子、杨美惠和杨翠屏,她们和白先勇、李欧梵是同学。第二本是年中国大陆的译本,也是从英译本翻译成中文的,它的译者是一位男性,叫陶铁柱。另外两个译本则是从法语译到中文的,分别是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的郑克鲁翻译的版本和年台湾猫头鹰出版社的邱瑞銮翻译的版本。碰巧我大学时期的二外学的是法语,所以我大概能够看懂《第二性》真正的原文。虽然我的法语水平也没有那么好,但是对照着看还是看懂的。所以我最后就是把法语原文、英语原文,和上述四个版本的译文进行对照。有意思的是,这四种译本中,来自中国台湾的两个版本,年和年的,译者都是女性,而来自中国大陆的两个版本,年和年的译者都是男性。我并不认为译者的性别就一定会决定什么,甚至在我一开始做这个研究的时候,几乎是想要排除译者本人的性别影响的。但是最后得出来的结果确实就是那两个女性团队的译者译出来的作品,会更明显地贴近于波伏瓦本来想要表达的那种女性主义的分析立场,而男性译者译出来的就是会让你感觉到一种疏离感。这种疏离感简单来讲就是一种很奇怪的翻译腔。当然这跟译者本人是否有女性主义倾向有很大的关系,同时他们在前言当中也都多多少少地表明了自己对于波伏瓦这部作品的个人看法,以及是否赞同等等。中国大陆的那两个译本,尤其是陶铁柱的译本,都在译者序中指出这本著作只是西方的,只是波伏瓦的,对中国的妇女研究理论也许有一些借鉴意义。
澎湃新闻:有没有一个特别具体的契机促使你选择了这个课题作为硕士论文的研究对象?是你看到了一个《第二性》中译本的封面,让你觉得很不可思议,继而萌生了要做这个研究的想法吗?
刘海平:那是我在香港浸会大学读翻译的MA的时候,在图书馆找到了一本TheSecondSex,是动物学家Parshley翻译的版本。当时我在北京读本科的时候,我没有看过英文本的《第二性》,我只看过中文本,而且是那种被删减过的,我对它没有什么印象,这本书的中文版本没有让我觉得很了不起。
但是在读硕士的时候读了英文版以后是真的很惊讶,就觉得这么棒的书,为什么之前中文版就没有让我感觉到它的优秀呢?而且讲得浅薄一点,就是我当时觉得她写婚姻和爱情的那些章节,几乎是把当下你可以看到所有好的、坏的情感专家讲的那些话,都用一种哲学的方式,非常深刻地表达出来了。我当时就觉得,现在那些写爱情的都不用写了,人家已经把这个事情讲得如此的深刻和透彻了,只不过我们可能没有读过。所以,当时我立刻就把她作为自己的偶像,像一个学术idol那样,我觉得她的哲学是我永远没有办法企及的高度,我只能研究一下翻译问题。你让我真的研究存在主义我是做不到的,从哲学的层面,你想达到她的那个高度,或者想用她那种写法去研究问题,我觉得我做不到,她真的是太厉害了。
《恋爱中的波伏瓦》澎湃新闻:对,这本书对波伏瓦的理解很积极、很正向。刘海平:对,这个不同于以往我读过的一些,不管是波伏瓦的自传,还是市面上各种波伏瓦的传记。那些文本都让我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窥淫欲”。其中有一本,是我很久之前看的,那时候还挺火的,叫《恋爱中的波伏瓦》。我觉得那个书几乎是想要被拍成电影一样,画面感特别强,然后又把波伏瓦塑造得特别恋爱脑——就把她写成一个在恋爱中迷失自我,然后没有大脑的女人。但我当时看这本书(《成为波伏瓦》)的英文版原著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作者,她的立场是非常对的,她讲清楚了波伏瓦的生活态度。波伏瓦,用我们中国非常流行的话说,就是在用生命搞哲学,用自己的人生搞哲学,她非常明确的就是要“寻找一种可践行的哲学”(findaphilosophythatshecanliveby)。
她就是要找到一个能够用来指导她生活的,或者说她能够用那种方式去生活的哲学,所以我觉得这部传记的作者——凯特·柯克帕特里克——她的立场很对,我也同意她的价值观。我当时那个博士研究的一个结论就是,如果译者的价值观和对这个事物的看法跟原著者越贴近,你翻译出来的东西就会越接近于原文,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就是越忠实于原文的,也就是一个更好的翻译。所以我觉得我如果翻译她写的传记,我不用拧巴,也不会觉得别扭,她的很多想法跟我是一致的。而且我看了她分析的方法,我觉得这本书是介于学术读物和大众读物之间的,既不会太难,也不会太通俗,不会流于一本简单的、让人窥奇式的传记,所以我就毫不犹豫地接下了那个翻译工作。
澎湃新闻:我觉得这本书没有翻译的痕迹,就像你说的,“如果这个作者能用中文来写,她会怎么写”,我觉得你达到了这个效果。
你刚才说到波伏瓦是用她的人生来践行她的哲学观,我也这么认为。我想到,有一章在讲她和奥尔加和博斯特,奥尔加和博斯特他们两个是情侣,但是奥尔加至死都不知道波伏瓦和博斯特有情人的关系,波伏瓦自己就在想,我这样做是不是道德的?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所以她才会认为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缺乏了道德这个面向,他的道德观是模糊的。因为自己爱情生活中面临的道德与否的问题一直在困扰她,所以她后来在《女宾》的写作中一直在试图探讨这个问题。
刘海平:虽然这本书它一方面是在追那个潮流,追逐前几年很流行的Be